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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準備詩歌教材,決定再增選些「詠物」作品。然該詠何物?一想到學生們如春花般的清純笑容,直覺聯想到甜美的出水芙蓉。

有一首〈採蓮曲〉簡短且充滿笑意,極其可愛:

解道芙蓉勝妾容,故來江上采芙蓉。

檀郎何事偏無賴,不看芙蓉卻看儂!

蓮花的清雅脫俗眾所皆知,但這首打情罵俏的情詩裡,主角蓮花卻只落得最佳配角位子。明代沈野的這首小詩,內容或許稍嫌膚淺,但對男歡女愛的心機、情緒、喜嗔細節,精膩掌握,入木三分,堪稱另類佳作。

唐代王昌齡也有兩首〈採蓮曲〉,其中第二首,生動活潑,饒有生活詩情畫意的情趣。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詩的破題處在第二句「芙蓉向臉兩邊開」,荷花明明是單莖孤朵的開著,怎得「兩邊開」的樣貌呢?凝神一看,原來是少女美若芙蓉的臉龐湊著嗅聞蓮花花香。這個畫面道出了主題是青春少女在採荷。這首詩如一幅鮮活的採蓮圖,畫面的主角自當是採蓮少女()。但作者的高明處在始終不讓少女在活動的畫面上明顯地出現,而是讓她們若隱若現地匿在田田荷葉下、瀲豔花叢中,不僅採蓮少女與美麗的荷花田融為一體,這個 「亂」和「聞歌」將少女的爛漫與活潑靈跳表現得既生動又婉轉,這樣的詩心,讓人回到搖曳的池塘畔。

這種讓人驚喜的詩心,現代詩人也有。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 深山何處鐘,泉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潭曲,安禪制毒龍

原詩是王維的〈過香積寺〉,現代詩人陳黎玩性很重,他選了好些古詩,將裡頭的字挑出來,整合變化出另外風貌的對句或短詩。陳黎的詩心就是大膽與創新,他別具特色的諷政詩,魔幻詩及情色詩,皆風格獨特。他也寫過蓮花,且看他的一首〈朋友〉:

池塘和荷花是好朋友

蜜蜂和蜜

風箏和風是好朋友

流水和夢

和蜻蜒,和橋,和岸

和稻田,和雲,和路

衣服和線是好朋友

我和我的寶寶

很可惜「蓮花」在陳黎的詩裏不再是繪本,只是點綴的路人甲乙丙。

陳黎的詩心張角大,跳動性十足,但對學生言,張角太大易失方向,跳動太劇烈會亂了分寸,陳黎的詩心不是年少學子能臨摹得來的。但仍適時將特別的他介紹給寶貝學生,陳黎的家鄉是花蓮,但蓮花不是陳黎歌詠的主要對象。

花蓮和蓮花字雖一樣,但是花蓮不產蓮花。

花蓮之美不次於蓮花的印象,花蓮的女兒美,花蓮的西瓜甜,花蓮的茶葉香,花蓮更被譽為「詩人的故鄉」,像:楊牧、葉日松、陳黎、陳克華等著名詩人都是花蓮人。然我最忘不了的,卻是花蓮的石頭,更認真的說也不是石頭,而是在頑石裡尋覓小詩的人:盧氏姐弟以及老楊。

在我心目中,她們是另一群花蓮的詩人。盧氏姐弟的緣起該是從茶說起。

在習茶之初,我最好奇的並非是各座茶山的茶味道,反倒興趣於各種茶器沖泡出來的茶滋味差別。馬克杯、玻璃杯、蓋杯碗、評鑑瓷杯、竹節壺、陶壺、石壺等等,各式茶具泡起茶來效果不一,然其中又以壺的變化最豐富。

一次假日市集的攤位上,偶然遇見了幾只石雕壺,每只石雕壺都是由單一石塊琢磨而成,有些石紋色澤近似檀木,有幾隻壺身紋路儼然有國畫皴筆的神韻,十分吸睛,好奇詢價,瞠目結舌,竟是一般陶壺的數十倍價,這不是讀大學的我所能負擔的。但此後「木紋石壺」和「風景石壺」的忘機山水就深植腦海中。

後來無意間得知,「木紋石壺」、「風景石壺」多來自花蓮。但是,緣份仍未聚足,畢竟那價格於我就如花蓮般遙遠。

直至大三那年暑假,與男友存了一點獎學金和打工的錢,第一次到花蓮旅遊。當時主要是想健走太魯閣、看看花蓮港、踏踏七星潭、吃吃扁食、蚵仔煎,然後租輛機車到海岸公路上飆飆風。就在青春狂飆的豔陽路上,剛從花蓮市跨過木瓜溪,左拐接到海岸公路上的一處公路轉彎的崖邊,發現一幢破落不顯眼的木構小店,門口掛了塊很藝術化的木匾,招牌上用碎石頭堆出「石壺自產自銷」。

這六個大小不一的字像個定魂咒似將我們牽引入室。穿過木建的矮牆,我們發現了一整屋子的石壺,還有滿臉笑容的盧姐。

這低窄的屋子裡滿是石壺,數百件都出自盧姐的巧手。這太平洋邊的濱海小屋是她的小店兼工作室。推開門後,直通一處半露天的院子,堆垛好幾座石塊,一部份是原石料,有些是半成品,最大一堆是失敗品。

盧姐擅長木紋石壺創作。石壺製作是一門粗中帶細,剛柔並濟的技藝,完全不同於拉坏做陶壺,除了需有能力挑選石材外,還得要有足夠的想像力和鑑別力,慧心從石塊表面的紋路推敲出潛藏在石心的真象,猶如身陷暗夜,需靠感覺與經驗,定出乾坤方位。對每一塊石頭,都必須胸有成「壺」。更難的是,在石塊逐漸現蹤成型的瞬間,還要能抓住最美的圖紋線條,膽大修改造型,才能創得佳作。

盧姐的五官清秀,但膚色並不白晰,感情是頂著太陽挑石材曬出來的。一只石壺的問世,都是緣自大自然和一位具有詩心的工藝師的完美結合。一位文字詩人可以端著輕薄的iPAD在煦日微風中浪漫成詩,而一位創作石壺的詩者,只能在煙塵瀰漫,噪聲震聾的修羅場尋覓記憶的那一首小詩。

聽著盧姐講述她的創作歷程,如閱讀著她心中的詩路。她說:每只壺都有她想留下的圖騰,這些紋路對她而言,與其說是畫,不如說是石塊想對她頃訴來自天崖海角的故事。偶爾有些圖騰會直接或宛轉地要求留一抹空白,經常心疼無奈的是,往往最美的線條會承受不住出世的痛,震絕在她手中的機械台,裂出一身的遺憾。她講得雲淡,可我卻聽得既著迷又鼻酸,那未完成的絕美,該會帶給愛石人多深的愁悵。

盧姐是位堅毅的阿美族女性,言談中從未皺過眉抱怨這些頑石負荷之重,這是位納百川大開闔的石詩人,不僅不藏私,還指導我們如何挑選原石,灑水、聽聲音、撫摸裂痕……等多年辨石功夫。由於是自產自銷,加上相談甚歡,錯愕的驚喜價讓我捧回收藏路上的第一只風景石壺,我管叫它「糖寶」。

當天下午回到花蓮市,我們第一時間到火車站退了自強號改換普通票,餓了兩餐,接著咬緊牙根動支下個月的生活費,趕在太陽未下山前,到盧姐店又抱回了另一只風景石壺。依稀記得那天傍晚的夕陽特別橙橘耀眼,灑在海面上的光線如浮光耀金,手握著下個月的生活費,只為驚鴻一瞥的壺影。坐在石堆裡磨著石壺蓋的盧姐見了我們就笑,直道我們的癡心令她感動。

原來,當天上午她見我不斷將一把鯨魚狀的風景石壺拿在掌中把玩,邊沿著石紋說著壺身的故事,相當趣味,忍不住將它留在另一櫥窗,等待著我們來年的到來……。聽說當天下午有另一位客人看中鯨魚石壺,她推說有人訂了,還將壺換了個不起眼的角落擺著,唉!天地有聲人間有情。這場聚,緣定我對石壺的執著。

盤纏用罄,決定提早結束旅程,當天繼續借宿在同學家,花蓮八十石山的風景就留待來日造訪。當晚將戰利品抱出和同學一起端詳,他直呼我們瘋了。我只認瘋了一半,另一半是癡非瘋,瘋與癡心仍有一線隔,只能自嘆愛茶愛到茶壺去了。不免想到鄭板橋的〈詠壺詩〉:

嘴尖肚大耳偏高,

才免饑寒便自豪。

量小不堪容大物,

兩三寸水起波濤。

為了這個「嘴尖肚大」的東西,我的癡執還真不可理喻。但落在另一詩人的眼光 :把入盤掌暖是語,大肚似佛坐地寬」,這讓我耗盡一個月生活費的石壺,一身莊嚴法相令我心生嚮往。這石壺可不是徒具漂亮皮相而已,在泡茶效果上,表現一點也不馬虎。

木紋石壺質地鬆、氣孔較大,易吸香氣,適合沖泡鐵觀音和凍頂;風景石壺質地堅脆鏗鏘,依聲辨質,約可區分出兩種素材。響聲清脆質地緻密的那款,易發茶香,特別能掌握高山茶、包種茶的清新氣質;另一材質,質地適中聲帶瓜響,對各類茶都合適,尤其對東方美人茶,沖泡的效果較之於陶壺,有過之而無不及;黑膽石壺材質密度高,造型高貴神秘,但發茶香沒有風景石壺搶眼;至於西瓜石壺的表現則是石中翹楚,茶香平穩漸進,茶湯甜度柔綿細膩,且不會將茶葉悶老,享受台灣大禹嶺時,一定要先考慮它;而帶石英結晶的硬沙岩所製出的茶壺之美,最出人意表,它材質堅硬如鋼,但毛孔略粗,在茶湯表現上稍遜風景石壺,然穩若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沈著,泡茶時像極巨人的大手捧著繡花枕,溫柔靜謐的繡著女紅,非常討我歡喜,平日愛用它沖紅茶分享給朋友。

收藏路上令人失望的則是麥飯石壺,由於石身礦物含量過高,使茶香大減,甜度呆滯且湯色混濁,我將之降格成純觀賞的藝品,或許可試試乾倉熟普洱茶。至於其它種石材,如:柳葉石、龜甲石、沉泥石、玫瑰石等,含特殊礦質成份太高,像柳葉石、玫瑰石含易氧化的金屬成份,風采美豔易造奇型,但不適合泡茶喝,建議純收藏欣賞。

養石壺的方法一如養陶壺般,可以茶淋浴壺身來養。唯一差別的是:石壺的氣孔較陶壺多層次,對茶油的吸收效果更明顯,每回泡完茶待壺身乾燥後,需以細絨布擦拭,光可鑑人,光澤無暇可比美玉。盧姐還教我木紋石的商場速成法:即把壺置於茶湯煮浴。她很反對這種揠苗助長所養出的石壺,粗糙飽吸劣等茶的石壺,再也沖不出好茶湯,徒具賣姿而已,實質上是扼殺了一只好壺,唯有用心與光陰交陪,慢工才能成就一只好壺。

花蓮不僅有盧姐這位石壺工藝師,第三次我們再造訪她時,又認識了她兄弟:盧哥。盧大姐建議我,如要長期收藏石壺,可以參考不同特色,她弟弟的創作風格就與她有明顯的不同。

盧哥的工作室在花蓮市的自宅內,石壺創作是他的興趣非主業,因此並沒有個人店面,若偶有創作就託朋友寄賣。盧哥雖是弟弟,看起來卻像是哥哥,一雙粗壯大手顯現著原住民的力量,他以創作6~8人份量的大壺為主。盧哥的製壺藝術果真不同於盧姐,他追求大範圍的風景構圖,圖案偏向對比分明,壺的造型講究對稱的完美,而石材也多為風景石材中最堅脆的那種。

相較起來,盧哥的詩風在風景石的表現上帶有宮廷的富貴氣與規矩,盧姐的詩風則任性行俠處但帶點兒輕盈靈巧,但是盧哥有另一項創作風格:就是原石原貌的「自然壺」。

所謂自然壺,是選用野外河床或是海邊已經經歷了大自然長久沖刷滾磨的原樣雅石,石雕師保留原石的局部或大部份原始樣貌,巧妙加工,使之成為一柄不失原石的茶壺。自然壺是石壺界的一種創新藝術,由於自然雅石的石材硬度偏高,加上原石造型和大小不固定,加工難度具足挑戰,有能力創作的人少之又少,除了本身就熱愛石雕的工藝師,才會從事自然壺的創作,因此坊間少見。整個花蓮,我識得的專門作自然石壺的工藝師也僅有盧哥和他的朋友老楊。他們皆有個共通的個性:謙和、豪爽、單純。

盧哥和老楊雖是好友,但一在市區,一在吉安偏遠處。有次我先到老楊家淘寶,挑中了一只難得的大西瓜石壺,接著又帶著這寶貝去拜訪盧哥,尋找新作品。盧哥見我從老楊家買來的西瓜石壺,將5斤重的它捧在大手上,舉重若輕的摸拍,雙眼瞧得發亮,讚美著這塊石材難得,而這壺又作得精妙,同時又頻頻搖頭嘆著:可惜!可惜!

只見他邊搖頭邊將這石壺捧入工作室內,獨留盧嫂和我們在客廳聊天選壺。約末40分鐘後,盧哥帶著滿意的笑容將石壺交還給我,石頭的光澤度驟增三分,原來盧哥重新打磨及細部切割,一些原本石材的刮痕與暇疵均被細心處理,加上簡單兩筆幅度修整,一隻活靈活現的狗頭壺頓生眼前。

「哇!太神奇了!」客廳裡三個人異口同聲驚叫。

只見他簡單說「這麼好的一塊石材,不讓它更完美,會遺憾!」不必創意與加工費,只單純為使作品更臻完善,這就是盧哥的率真,簡單從心底愛石壺,愛這藝術的真善美。他家有三只精緻渾然天成的風景石壺,捨不得賣,他眼神中掩不住對這些作品的得意,他說,本來有四隻,有一隻一時財迷心竅高價賣走,一直後悔到現在。

據他所說,風景石剛興起的前幾年,石材的精品多,但這幾年好的石材少了,那幾只都是頭些年創作的。他豪語一發 :「下次有這等好石料,我幫妳留。」只是,一等二十多年,這期待終就沒有機會實現。

是時不我予,非言者不信。

當時石壺工藝市場歷經了七、八年的淘洗,逐漸萎縮,好石材貨源衰竭,次等石頭製作的壺吸引力不高,工藝師的血汗得不到回饋,願意作的人變的更少了。

八年前,再到花蓮,盧哥發心佈道,沒再作石壺了。他淡淡的說,手軟了抱不動重重的石心,市場也差,姐姐也轉作別的生意過活。隔年又去了一趟海岸公路,果然那記憶中的小店已經關起來了。這一頁石壺的興衰史竟如此曇華一瞬,短暫得未及讓世人注目。幸得我留下了一只只沉甸甸的石詩,以及對頑石裡尋小詩的詩人的思念。

曾向西湖載酒歸,

香風十里弄晴暉。

芳菲今日凋零盡,

卻送秋聲到客衣。

原來堅硬如石,也不能永恆存在,唯那愛石的柔軟詩心卻幽幽凝視著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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