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有機茶葉的概念建立,約莫有20個年頭。早先跟茶農朋友談起有機念頭時,清一色認定這是天方夜譚,因為茶葉的病蟲害嚴重,在平地,得個把月打一次農藥除害,怎可能「有機」?一般茶農對這種愛護自然,珍惜土地的理念雖認同,但心有餘而力不足。況有「有機」非只是不施藥而已,還得徹底土地改良,解決已經酸化的土壤問題,得休耕多年且輔以有機肥料,才可功成。誰能靜心等待著三年五年沒有收成的日子?一直到20年前喝到「KL有機茶」後才發現,在台灣的一些角落,仍有人默默耕耘著「有機念頭」的種子。
遇上老T的有機茶是在19年前秋風驟雨的夜,那天夾帶著颱風過後的餘威,雨落山區特別暴躁,廬山溫泉區上遊客稀少,多數店家因為停電幾乎打烊,僅剩像小顏妹般樂享風雨寂寥的旅客,漫步在無光的街道,踏黑,只為尋覓冷冷清清。赫然看到路面轉彎處立著木塊,模糊寫著「米茶」字樣,心覺趣味,別人家恨不得指天立地為招牌,這塊環保木製樹頭,倒是內斂謙虛似的只迎熟家,一時興起,大步踏入已被黑抹抹半掩的「小店」。
我與黃龍有機茶相逢,竟然是在這種黯淡昏黃的燭光下……,不能高唱那樣的暗夜太美太迷濛,但是心裏確實為她的芳蹤留下了驚鴻。
才入室,一陣茶香撲鼻,混和著空氣中潮濕的味道,像似蜂巢開蓋時,熟蜜滑入口中般濃綿柔順香甜,我趁著雨水濕氣,口水早已嚥下滿室蜜甜茶香。老闆娘正在茶籠邊焙茶,倏忽發現人來,又驚又喜,尤其在停電的颱風夜。已清潔的茶盤再開新局,熱壺在酒精蓋上伴風呼嘯,老闆娘熟練地迎客泡茶,這一壺沖的正是焙籠上即將覆焙完成的茶乾。除了已嗅到的茶香外,一切悉鬆平常,直到熱水澆灌碗蓋,瞬間我止息,怕鼻息吸吐太用力,吹散了眼前夾帶蜜香薄如蟬翼的輕煙,手輕掐著杯緣順勢將茶水吸入唇齒間,這茶香與滋味似曾相識,腦海中慣性地比對台灣各座茶山的茶葉,最後停格在:一為80年代KL有機茶?二是年少時曾嘗過的野茶?
然這喉韻深沈渾厚,除了蜜香,數分鐘後,雙頰生津,「這是野茶?還是…有‧機‧茶?」我放緩口氣猜謎式的問著。
「妳知道有機茶?」跳過我的疑惑神情,老闆娘滿臉驚訝狐疑的看著我。
像我這樣的遊客,風景區裡日以千計,敢情是為了輕鬆泡湯而來,怎可能識得有機茶?尤其眼前才幾歲的短髮年輕女子,怎可能喝出一壺「有機心」……。也許這一點因緣巧合,在農曆七月颱風夜,我獨得二十年前台灣有機市場的另一段辛酸。
當年的一對貧窮夫妻,常為了只有支出沒有收入的日子嘔氣、爭執、夜夜難眠,這「有機茶」背後的愛恨糾葛烈如擊鼓疼痛。
啊!我似乎能體諒眼前婦人痛苦的掙扎!因為不被瞭解又得被人用狐疑利箭射傷的感覺,該是很脆弱。原來這杯溫潤入口的茶湯,竟是由努力者淌血的傷口蹙淚而成。手中的茶杯因這段故事而握的更緊,這一壺茶湯的痴狂深刻吸引了我。
也許老闆娘不能理解,她摯愛的老公發願為有機茶夢想全力以赴的「簡單痴心」,這種痴絕無藥可救,無關乎世俗生計,沒道理可言,當事者只想成全心念,別無他想。
看著她泛淚珠的眼眶,對應著茶几上垂淚的燭台,這有機茶湯在蜜香之餘,喉韻帶苦夾澀,留存聞香杯裡的湯色因冷涼而更顯琥珀深邃,如墜入深淵倒懸的心,難以透視。
「抱歉!說到絕望處,竟然把茶泡澀了!我重新泡一壺。」
「不!就繼續用這一盅茶吧!雖苦,舌面卻很快化開,入喉嚨後,我輕輕打了嗝,滿嘴芬芳,口齒生津,而且這蜜香的甜味在口中竟然會轉化成楓糖香。茶湯泡濃後,湯色裡滿佈毛狀結晶浮在茶湯上,這是好茶才有的特性。」
「你喝茶喝得很用心!」尚帶著淚痕的老闆娘親切讚美著。
「這茶除了茶乾顏色偏黃,茶湯濃稠卻清澈,重要的是妳已經反覆沖了十次,還有如此風味!我第一次喝到這種冬茶!」
「小姑娘,這是今年才焙好兩週的夏茶。」
「啥!夏茶?」其實本來想說春茶地,但茶湯雖然香氣十足,卻喉韻醇厚,濃沈而細密,台灣春茶嗜香,一般難有如此滋味。然說是夏茶,確實顛覆我對台灣四季烏龍茶的印象,除了東方美人及高級紅茶,因受浮塵子青睞馳騁夏季外,實難想像這變化綿密豐富的茶湯竟是夏茶。
「不相信對吧!我們的有機茶表現最好的是夏茶,其次是冬茶及偶而收成的冬片,最後才是春茶。」
接著,我幸運的一次享有這畝有機茶田春、夏、秋、冬、冬片的震撼教育。
廬山我曾駐足多次,就屬那一回颱風夜,畢身難忘!
今夜剛過穀雨,喝的是去年刻意保留的黃龍,今年我想是買不到茶的……,自從有機概念開始坊間流行,有機茶如當紅炸子雞,待價而沽,常是口袋有錢甕中無貨。輕拾著手上薄胎杯,多年來用這組夏荷茶杯,承載著19年來有機茶的每一季變化。
這有機茶,幾經浸泡,因為葉底終呈現微黃色澤,我為她取名:「黃龍」。她春夏秋天一色衣,卻在不同季節彰顯不同的季氣味。四季採收完整對口芽,以「足發酵」方式,使葉緣鑲紅邊後再殺菁,接著標準烏龍茶工法,完成初焙,再經甲種乾燥機烘乾後暫告一段落,一般茶葉至此大功告成。然「黃龍」緊接著需經一連串高溫炮煉,方得成全一杯「金黃帶琥珀色」茶湯,不像一般化學肥養成的鮮綠葉底,除了茶葉色澤偏黃,更因這一口有如黃「龍之姿」的甘醇倚靠。
如果你問我,這高山有機黃龍四季底韻到底有何不同?
也許我只能帶著精神的說:
黃龍春茶呈現女兒出嫁的年輕活力,加上茶樹種是台茶白芠,帶著特殊花香氣質,在這花開季節裡,如春意蕩漾的少女,嫣紅帶澄的臉頰下,留下滿齒芬芳,洋溢著年輕的幸福,彈奏著香揚清爽柔順的少女樂章!
夏茶黃龍一如帶戟大將,大刀闊斧力擲千均,這泣鬼神一劈,星光閃耀,滋味如炎夏蛙鳴,濃、厚、重、甜、滑、順,匯十全好茶湯於頂峰。濃厚甘醇是夏茶的基調!
秋茶黃龍帶出秋愁煞氣,少了夏日魅力四射,卻沈潛出一股藍色憂鬱的沈默,一切生命故事盡化茶湯色澤,道盡天涼好了秋。親切爽口芳香宜人是穩重秋茶的特性。
黃龍冬茶夾帶著冬季凜冽,萬物掩藏收斂,將源源不絕的生命能量藏於茶葉中,不管浸泡多久,多少次,屬於有機的幸福滋味不曾稍減。耐泡茶湯裏藏不住濃濃的蜂蜜香!
至於順應天候,偶然成軍的冬片黃龍,我呼她「雪芽兒」,她周全在冬至過後,嫩芽因霜降幾乎無法舒展,偷冒出串頭兒便因地凍而停止,本以為這夾帶寒冬鍛鍊的芽尖,應該有上達九重天的能耐,誰言?這舌尖味道一轉,竟如雪天高士,盤腿坐忘,靜聽雪聲,清雅風韻一飲如對高人。茶湯帶著魚子醬的海鮮香味,不知您是否曾經聽聞!?
在台灣茶山底事,這一抹來自有機茶葉,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努力與感動味,確實叫人不想她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