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顏妹部落格

黃山雪，水之精

遇到祂遠在中國黃山，祂的一生際遇與茶葉深刻依偎。記錄這段往事，需要先來聊聊茶與水的糾纏。

茶與水，一如拉麵道裡的麵與湯頭，為了呈現某一種感動的滋味，兩者需隨時細心交融，協調的動作不能停留，這樣才能締造永久的存在。人的大腦神經網反射，當口感協調不能滿足時，麵是麵、湯是湯，就不會是好味道。茶與水的關係好像也依存這種模式存在！

朋友偶在茶山上買到好茶，總迫不及待回家沖泡，原本滿心歡喜，卻怎麼也泡不出當初的好滋味，原都以為被誆了而氣憤難平！但真是茶商不肖嗎？有時候並非如此，也許問題出在泡茶的水不同。水對茶湯品質的影響甚大，自古就不是秘密了，只是不常被大眾注意。有一本古書叫《煎茶水記》，裡頭評價了27種水的優劣，首列唐代的一位茶達人劉伯芻對七大水質的評價，其次列出了茶聖陸羽所品的二十種水源，所以朋友們，您若拍胸脯向別人宣稱水質至少分27等層級，應不算是信口開河。

畢竟《煎茶水記》出刊時，我們祖父的祖母都還沒出生呢，RO水、能量水、電解水當然裡邊都沒個影，倒是台灣罕見的雪水排上等次了，但出人意表的是冰清玉潔的雪水，竟只是陸羽所品水質的第20名，冰雪若有知，必耿耿於懷千年。

而小顏妹對雪水的難以釋懷，整整一年。

一年前冬季上黃山。

那一夜，黃山下著大雪，因緣遇見了祂……。

祂與我初次相見，劈頭便一連串提問，當下的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你，會喝水嗎？」問了個傻問題，誰不會喝水。

「你喝水時會注意到水質的軟硬、滑澀、氣味……。」出啥亂子，問這款問題？！

記得過去杭幫菜廚師教徒弟烹調四季豆時，不能全用高湯烹煮，需一半高湯一半兒水，如此才能融合四季豆的鮮甜與湯頭清爽。全用了高湯口感雖然濃郁，卻少了四季豆這道主要素材的真實清淡味道。或許喝水，也需要多一份心，用力感受水質與搭配的一切，才能嚐到全方位滋味。

準備飛往黃山前，氣象預報說，安徽省屯溪一帶風面來襲，心想，這種天應該很少人登山吧！然而這張機票，我們早在三個月前已經預定，黃山初體驗，就在一片大雪覆蓋下啟航。

的確，到訪黃山的人少到可憐，除了我們倆，還有零零落落的攝影隊，聽說是為這場風雪專程上山。山路迂迴蜿蜒，轉彎攀升處，陡坡層疊，白雪勾勒著群山峻嶺的嶺脈，車行半路，被迫徒步上山，這山路陡峭，階梯難辨，平日甚少運動的我們，踏雪上山顯得吃力。

第一次，在雪天裏前進，峰林結構的山路交疊錯置，氣喘吁吁，自己如苦行的修者，滿載一袋行曩，奮力踩踏未知的顛簸，冷風灌入髮鬢，滲入毛孔，冷冽刺骨，全身哆嗦，然四周乾淨純白的氣息卻給了我們一步一腳印的堅毅。

自覺心跳急促，大腿肌肉緊繃疼痛，不斷喘息在半山腰，心知路途尚遙，但人卻累到盡頭。模糊中想到蘇東坡的「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再一挺腰，念留呼吸，一呼一吸，丹田吐納氣深氣長，過去學瑜珈的經驗自腦際翻出，無暇顧及他念，只有著堅持走下去的想頭，心念：大雪下的黃山嶺與朝山者間應存在某種聯繫吧，如此登山者才有不由分說的癡迷走入大山接受洗禮。

我們抵達黃山頂已是傍晚時分，霧氣半遮掩群峰，隱沒在山靄裡，群峰組合成一幅有節奏的旋律、氣勢磅礴遼闊、加上覆蓋的冬雪，形成令人歎為觀止的3D立體圖畫。以光明頂為中心，向四周鋪延，跌落為深壑幽谷，隆起成峰巒峭壁，微小如我，此時竟有著「念天地之悠悠，獨唱然而涕下」的震撼。小顏妹參與了「天下第一奇山」五奇的生命史，頓時覺得心靈豐透了起來。正想拋擲煩惱，豈知？人已經累的一身非我有，頭殼記不得所惱者為何物？甫入飯店住下，立即將一路拾來的雪水融化，準備泡一饗茶湯取暖，習慣每次旅途出發，總帶上茶。然人實在太疲倦，水未沸騰，人已恍惚……。

「你是……？」

「我是你壺中的黃山雪。你，會喝水嗎？你喝水時會注意到喝水質的軟硬、滑澀、氣味……？」

「黃山雪精靈？」咦！依稀恍神記得沿路收集了剛飄下的極淨白雪，像集棉花糖般擠壓在塑膠袋裡，一路歡喜，想著到旅店用雪水泡茶。

「我一身潔白，巧遇上你手上的茶葉，久逢知己，一身的好元素全在茶湯下痛快舒展。見你一飲而盡，滿臉飽足，想問你是否聽懂我與茶的對話？」我張嘴瞪大眼睛，望著桌上澄黃的茶湯，心想，這茶水與在台灣沖泡時哪裡不同？見小人兒一臉期待，我謹慎地重拾杯盞，專注著每一絲入口間的細節，透過唇舌細細接觸，尋覓唇齒僅剩的甘醇。

「ㄡ！這令人喜悅的綿滑口感交織茶水裏，一如蜂蜜溶解甜蜜在水中，難道是你的功勞？」

「嗯！這清甜無暇是我的真純所釀製的美好。」那自稱潔白無垢的小精靈自信答道。

「我已存在黃山千萬年，山林水秀的每一刻變化我都參與過，早在1300年前唐代開始，我就以不同的形式遇見茶葉。有時，化身為冬季初飄雪，沾點枝頭，等有心人將我輕輕摘下。……」看祂陶醉的神情，彷若敘述一場年輕男女的戀愛。

「有年遇上的是攝影隊，把我們的輕盈飛舞當成彩蝶，不斷對著我們拍唉拍，逗得我們樂不可支，人群中有個乾淨俊俏的小哥，拿了大水瓶，將我們帶回旅店烹煮泡茶。咳！咳！」見祂清清喉嚨接著說著。

「我記得那一次他沖泡的是西湖龍井，擁抱著如雀舌的葉面，我們在玻璃杯裡水乳交融，形美、香郁、味甘，那綠色的剔透湯液贏得滿堂彩，那晚我們在眾人掌聲中雀躍。」見小精靈雙掌合握一臉滿足，四下無聲，本以為已經說完，沒想到一睜眼，祂又續續說：「又有一次在山上待太久了，厚厚霜雪堆垛，層積屋簷，被工人用鏟挖，以暴力敲下煮水，痛的我在鍋裡哀嚎！」祂雙眉緊皺：「那斯無理，竟用我潔白微燙的身軀浸泡污腳，這令我想起古人孔子所說『滄浪之水，清兮濁纓，濁兮濁足，自取之也。』那是平生一次沮喪不愉快的經驗。」祂忿忿不平抖抖身子，似乎想彈落一地的委屈。

「還有一回，我出遊掉落山谷，融雪後順著石礫滑行在山林間，最後成了：廬山康王谷水簾水。」沒想到這小人兒爽朗健談，一如祂入我喉後氣韻流暢不斷。

「中國有個陸羽，拿我烹煮各山頭的茗茶。直誇我甘淨清洌，但仍不及廬山康王谷水濂水、無錫惠山寺石泉水，活生生將我擠到二十名，殊不知我來自蒼天，受日精月華寒凍成霜，最能醒茶。不管水濂水或石泉水，怎能跟我一較長短？」這雪精靈自我感覺良好，見祂義憤填膺抱怨著，並不打算歇嘴休息，倒是提到「陸羽」時，嘴角與眼神頗不以為然。

「妳知道嗎？我這一身結構與普通水不同，我是直接由水氣凝集而成雪片，在劇烈的冷凝過程裏，很少混入其它氣體，因此我特別潔淨甘美。這特別的身份，是我從一位將我從雪堆裡取回煮茶的工程人員身上聽到的。那一回他們泡的是『黃山毛尖』，我親吻著白髦，沈浸在幸福的香氣裡，聽著他們說著黃山毛尖的傳奇。」怕我聽不明白，繼續拉高嗓門叨著……。

「去年12月大雪，來了群北大師生，邊煮著「武夷岩茶」，邊吟詩作對，聽他們特別提到：中國文人雅士也常摘下枝頭新雪，蒐集煮沸後沏茶，不僅清醇爽口兼具有健身作用。記得他們提到《紅樓夢‧寶玉品茶》，說妙玉給寶玉斟的茶就是用5年前收自梅花上的雪水，沖泡而成。妙玉當時解釋時說：這雪水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甕。那『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我的好處，眾人都知。」

咦！看來這小傢伙學習能力奇高，能快速吸收旁人的知識！其實，早在過去中國，詩僧皎然、皮日休、白居易、蘇軾、唐伯虎、文徵明、鄭板橋等人等，都曾經用雪水煮茶，寄予好評。

「你必須聽懂雪落的聲音，才能喝出我的天地之心。」眼前只是一個童顏精靈，竟有如此深奧的哲思，這令我想起金庸小說《天龍八部》裏的「天山童姥」角色。正當我思考著水質何以如此有差別時……。

「老婆，老婆！」迷糊聽到老公呼喊推搖的聲音，意識被拉回，朦朧睜開雙眼。

「妳在作夢嗎？怎一直嚷著『我要試試』？」

遇見那場黃山大雪前，小顏妹不曾懷疑過自己喝水的行為，直到那一夜的傾聽！原來泡茶的水是一門大學問！同樣的茶葉以不同的水源搭配，竟產生如此大的差別，難怪古人講究水品。過了那一夜，我才明白，原來無色無味的水裡，竟藏著細細密密彩虹似的滋味。